禪:矛盾之路

Zen:The Path of Paradox.Vol 1

第三章 不立文字

 

  一個禪師簡短評論一個一直在詳盡談論禪學的學生:「你的禪太多了。」

  「但一個禪的學生談論禪不是自然的嗎?」這個迷惑的學生問。

  「因為」,師父直截了當地說:「它讓我反胃。」

  「不立文字」,禪宗緣起者菩提達摩說——因為隨著文字開啟了世界。那完全就是《聖經》上說的——「文字是開始」(太初有道),而文字也是結局。

  一旦你進入文字的世界,你就開始脫離實相。你越深入語言,你就越遠離上帝。語言是最大的扭曲工具。它不是橋樑,它不是交流——它是障礙。

  菩提達摩說:「不立文字。」如果你的頭腦不產生文字,在那種靜默之中就是神、真理或涅槃。一旦文字進入,你就失去了本心。你迷失了。文字帶你踏上了一條遠離自性的旅程。其實你不可能離開自性,但你可以夢到你離開。事實上你一直在那裏,你只能在那裏而不可能在別處,但你可以睡著,你可以做無數個夢。

  我再給你們講一遍那個立意最美妙的故事之一——亞當墮落的故事。它說上帝禁止亞當吃知識樹上的果實。禪會完全同意,因為知識使人愚蠢,知識阻止了你去認識。在亞當吃知識樹的果實之前,他是有認識能力的。一旦他吃下知識,一旦他變得有知(knowledgeable),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他的天真喪失了。他變得聰明、狡猾。那種智能失去了。是的,他開始發展出智力,但智慧沒有了。智力和智慧無關,它完全相反,是智慧的反面。你的智力越發達,你的智慧必然就越少。

  智力是隱藏你缺乏智慧的替代品,它是仿製品。你沒有智慧,於是你用智力替代,它當然是廉價的。你隨處都可以買到,它到處都有。事實上,人們非常願意傳授他們的知識給你。他們隨時準備把所有的垃圾扔給你。

  亞當變得有知,於是墮落發生了。知識就是墮落。

  故事裏說他吃了一個蘋果——一個知識樹上的果實。它不可能是蘋果。蘋果不會長在知識樹上。故事裏有什麼地方搞混了。蘋果非常單純——你不可能因為吃了一個蘋果就被趕出天國,就被驅逐。上帝不可能對你這麼生氣。

  不,它不可能是蘋果。蘋果只是隱喻。它肯定是文字、語言。知識樹上長出的是文字、概念、哲學、體系,而不是蘋果。忘掉蘋果,記住,那是文字。

  然後蛇成了人類的第一個老師,第一個教育體制。那條蛇是第一個煽動者,也是第一個學者。他教導了知識的技巧,他說服了夏娃。他無法直接說服亞當。為什麼他不能直接說服亞當呢?為什麼他要先說服夏娃?夏娃更順從。女人總是更順從、更開放、更柔軟。任何人都可以把她們帶去任何地方,她們更容易受到暗示,她們比男人更容易受到催眠。那條蛇說服了這個女人。他不僅是第一個學者,也是第一個推銷員。他成功了。

  但他並不是錯誤的,他說的都是正確的。他說:「你會變得有知,你會知道分辨(what is what)。不吃這個果子,你將永遠不會分辨。」

  有一種完全不同的知道:你知道,同時你卻無法分辨。它是一種非常模糊知道。它沒有類別,沒有劃分,它不是分析能力。亞當肯定活在那種沒有分別的天真裏。科學還沒有可能,只有四處飄灑的靈性。在亞當吃掉知識樹的果子之前,他肯定是個神秘家——就像每個孩子一樣。每個孩子生來都是神秘家,然後我們把他拖去學校、去受教育、去見那條蛇。那條蛇就是文明,文化,制約。

  蛇是非常狡猾的動物,那個隱喻似乎是完美的。一種非常彎曲的動物,非常滑溜——就像邏輯一樣。你不能判斷它要去哪里。它的行動不靠腳,它沒有腳。但它行動得很快。它完全就像謊言一樣。它沒有雙腳,所以謊言總是要從真理那裏借來雙腳;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的謊言都努力證明它是真實的。那就是借來的雙腳。

  那條蛇,第一位老師,第一位學者,它說服了夏娃,夏娃當然很容易就說服了亞當。女人總是比男人更厲害——男人怎麼認為並不重要,不管男人怎麼假裝都一樣。男人一直假裝他更厲害,那完全是扯淡。女人允許男人這樣想——沒有問題,讓他想好了。那並不會改變這個局面——女人還是更厲害。

  這是有原因的……女性比男性更有力量;柔弱比剛強更有力量;花朵比岩石更強大。你可以去問老子,他是個知道的人。他知道。他不是個有知識的人,但他知道。他說如果你想變得無限強大,那就變得陰柔,變得消極。消極總是比積極更有力、更深刻——所以男人不會懷孕。他就像沙漠一樣。女人有懷孕的能力,她有潛在的可能。她攜帶著生命,她可以容納生命。她可以在身體裏容納許多生命。

  亞當掉進了這個陷阱,他產生了興趣。他肯定想:如果他變得更有知識,他就會變得更積極,他就會知道更多。他肯定生起了野心。那就是蛇幹的事情。蛇說:「如果你吃了,你就會變得像上帝一樣,像上帝一樣強大——所以上帝才禁止你吃。祂在嫉妒。」

  每個孩子都是這樣想的——父親嫉妒他,父親害怕他,父親希望他永遠沒有自己厲害,這樣父親就可以一直做主。

  這則聖經寓言是非常偉大的寓言,它有深刻的洞見。

  亞當過去處於一種認識狀態,然後他開始求知。宗教消失了,科學誕生了。科學……「科學」這個詞就意味著知識。那些果子是知識的果實。他失去了天真,變得狡猾。

  每次世界上出生一個孩子,這就會發生。每個孩子都生在神的花園——伊甸園裏,每個孩子都被文化、文明、教化之蛇說服。每個孩子都受到制約,被操控,被引向野心,引向自我的各種目標——變得像神一樣,那就是科學背後的整個觀念。科學認為有一天它會解開所有的神秘,那時人就會成為神,就會無限強大。這是一種野心,一種自大。

  我們把每個孩子引向自我,而自我以語言為生。所以孩子越善於表達,他就越自我。他越能說會道,他就越出名。他會成為眾人的領袖,他會成為大作家、大詩人……這些人是世界上最有名氣的人。他會成為思想家、教授或哲學家。這些人是主宰者。

  他們為什麼能在這個世界成為主宰呢?能說會道的人就是主宰者。你無法想像一個聾子是領袖,你也無法想像一個啞巴或不善言辭的人變得出名。不可能,所有的名氣都依賴語言。所以孩子變得越來越執迷於語言文字。因此菩提達摩才說:「不立文字。」

  我說那條蛇是第一位老師。而宗教大師的整個工作就是清理那條蛇,清除你受的教導,瓦解整個教育體制,讓你擺脫你的制約,幫助你放下文字。一旦你放下文字,你就恢復了天真。那就是聖潔,就是初心。

  一旦語言從你的頭腦裏消失,一旦你不再搬弄文字,一種深邃的寧靜就出現了……一種你幾乎遺忘的寧靜。你完全沒有意識到你曾經擁有它。當你還在母親的子宮裏,它就彌漫著你。當你出生、你第一次睜開眼睛,它彌漫著整個存在。它的存在非常非常生動。你活在它裏面——幾天、幾個月、幾年。慢慢地,它消失了。灰塵聚集,鏡子不再明亮。當人們說你現在懂事了,他們是在說你已經失去了天真。

  他們已經敗壞了你,他們誘導你進入了語言世界。現在你不是去看,而是去想;現在你不是直觀,而是思考。現在你不斷迂回,你不再直指目標。你一直繞圈子。你會談論神,你會談論愛,你會談論各種事情,但你永遠不會認識任何事情——因為要認識愛,一個人必須去愛。思考它並沒有幫助,閱讀它並沒有幫助。你可以變成一個戀愛專家,但你完全不會認識它。愛是一種經驗。語言非常狡猾,它用知識代替認識。

  有天一個人來見我,他說:「我來瞭解神的知識。」我說:「為什麼是知識?為什麼不是神本身呢?為什麼是知識?如果你瞭解了神的知識,那有什麼幫助呢?是的,你會收集一點資訊,你會變得更有學問——但那不會有幫助,那不會蛻變你,那不會變成你內心的光明。你會和以前一樣呆在黑暗裏。」

  一個耶穌、一個佛陀或一個菩提達摩的整個努力就是如何消除社會對你做的事情。這些人是世界上最反社會的人。他們破壞社會在你身上創造的一切。你身上所有的屏障、所有的防衛、所有的壁壘——他們全都摧毀,他們一直在摧毀。他們是大破除者(nihilists)。他們只管破除——因為真實的不需要被創造。它已經存在了。它不需要被發明,它只要被發現。

  或者,最好是說:再度發現。你經歷過它,所以我們有一種非常非常微暗的幸福感。反正我們就是知道,雖然我們說不清楚它是什麼。我們在追尋它。我們在黑暗中摸索,尋找某種被稱為幸福的東西。如果沒有經歷過它,你怎麼可能一直求索呢?你肯定經歷過它。你也許忘記了,那是真的,但你肯定經歷過,在你無意識深處的某個地方,在你存在的深處,你肯定攜帶著一絲眷戀、一個夢境。

  那就是現狀。你經歷過神。你作為神生活過。當你是個孩子,你活著但沒有自我——在你和那條蛇接觸之前。你經歷過,你的雙眼是清澈的,你有一種透徹,你能夠看穿一切。你活得像神一樣,你知道幸福是什麼。現在你忘記了,但它依然從你的無意識深處持續敲響——「追尋它。再度找到它。」

  所以你追尋神,所以你追尋靜心,所以你追尋愛,所以你會追尋。有時候你在正確的方向,有時候在錯誤的方向,但你一直在追尋一樣東西——一樣你曾經擁有但現在失去的東西。當你知道神是什麼,當你與那種體驗相遇,你會大笑。

  你會說:「這就是神嗎?但我之前就認識祂,我認得出來。」這就是人們認出神的方式,否則他們要怎麼認出祂呢?如果一天你突然碰到我而你並不認識我,你要怎麼認出我呢?

  人們認得出來。當佛陀來到那一刻,他可以立刻認出來,「是的,這就是了。」當菩提達摩來到那一刻,他開始狂笑。他說:「所以這就是了?這在我的童年存在過。它被破壞了,它被污染了。我的眼睛蒙上了塵埃,我看不清楚了。現在我的視力恢復正常,我又能看到祂了。」

  神是實相。你是不覺知、睡著了的神。

  關於這個聖經故事還有一件事情……它說神驅逐了亞當,那是不對的。神不可能驅逐。那樣神的能力就是有限的。祂要往哪里驅逐?告訴我,驅逐到哪里?一切都是祂的花園,你所到之處都是祂的花園。從一個盡頭到另一個盡頭都是伊甸園。沒有辦法驅逐。神的國是沒有盡頭的。祂怎麼能驅逐你呢?祂能把你趕到什麼地方去呢?沒有別的地方。祂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並沒有別的世界。亞當並沒有被驅逐。神無法驅逐他,因為沒有可以驅逐的地方。

  其次,神不可能驅逐亞當,因為亞當就是神。亞當是神的一部分。你怎麼能驅逐你自身的一部分呢?我不可能驅逐我的手或腳,那是不可能的。驅逐亞當會是神對自身的損毀。不,祂不可能這樣做。祂並不是一個自虐狂,祂不可能切割自己。神是慈悲的。亞當並沒有被驅逐。

  那發生了什麼?亞當睡著了。吃了知識樹的果實,他睡著了。現在他看見的不再是實相,而是妄想。現在他有自己的想法、自身的觀念、自身的眼界。現在他成了一個塑造者,他一直在虛構。他不再如實觀察,而是一直虛構。他把實相當成一面螢幕,用來投射他的語言世界。

  所以菩提達摩說:「不立文字。」如果你已經設立了,那就取消它們,放下它們。這是禪最根本的啟示之一。在中國,他們稱這種狀態為「默照」——當你不設立任何文字。「默」意味著安寧或平靜,「照」意味著反映(reflection)或覺察。Reflection並不是通常英語裏的意思,它並不是反思。它意味著一種明鏡般的品質。它真正的意思是反映。默照意味著平靜的反映。湖水是平靜的,沒有波浪。它完美地反映。那是一個滿月的夜晚,湖面上映出一輪滿月。

  你有發現嗎?月亮的倒影比天上的月亮更為美麗。它增加了某些東西——湖水的平靜,湖水的寧靜,湖水的清涼。它增加了水準如鏡的美。它變得更多。當神從你的內在、你的默照反映出來,神就變得更美。祂增加了一些東西。

  但如果你思考,波浪就出現了。湖水不再平靜。你不再處於反映的狀態。你對真實非常有破壞性。月亮不再如實被反映,它被你的波浪破壞了。如果波浪很大,當然破壞就更大。你沒有為月亮增添美麗,反而帶走了所有的美麗。那是一種歪曲。那不再是月亮本身,它成了別的東西。它不是真相,而是假相。

  宏智禪師在一首著名的詩裏(《默照銘》)表述了這種「默照」,這種平靜的反映:

  在靜默中忘掉所有的語言

  面前的一切清清楚楚

  當一個人體認到它,它浩瀚而沒有邊際

  在它的本質之中,一個人知覺清明

  這種靈覺(BRIGHT AWARENESS)的反映是獨到的

  這種純淨的反映充滿了奇妙

  露水與月亮

  星空與河流

  松樹的積雪

  山頂的流雲

  它們在晦暗中顯得明亮

  在朦朧中變得燦爛

  這種平靜中彌漫著無窮無盡的奇妙

  在這種反映下,所有的用功都放下

  平靜是一切教導的核心

  默照的真理是圓融的

  看吧!無數條江河

  浩浩蕩蕩地流歸大海!

  禪以默照,也就是平靜的反映為基礎。這一點要理解。平靜並不意味著一種強制性的安靜。你可以強迫你的頭腦變得安靜,但那沒有太大的幫助。那就是世界上許多自以為是靜心者的人在做的事。他們暴力地強迫頭腦。他們對自己的頭腦非常有攻擊性。如果你持續攻擊,你會來到一個點,頭腦會出於完全的疲憊而屈服。但這只是表像,在你的無意識深處,混亂將會繼續。那是一種虛假的平靜。強制性的平靜是一種虛假的平靜,它不是真實的。

  不,意志不能帶來平靜,努力不能帶來平靜。它只能通過理解來臨,而不是意志。所以永遠不要企圖用意志替代理解——儘管這個誘惑很巨大。這個誘惑一直都在,因為使用意志力顯得更容易。使用暴力貌似更簡單。使用愛與理解似乎非常困難,要花上生生世世才能達成。於是我們總是試圖走捷徑。

  在靈性成長裏沒有捷徑,從來沒有過,也永遠不會有。不要成為一個投機取巧的受害者。平靜必須成長出來,而不是被強加。它必須出自你內在的核心,通過理解來臨。

  所以,試著去理解語言對你做了什麼,去理解語言給你的內心造成了什麼損害,去理解你的知識並不是認識。洞察它,觀察它。在不同的境遇下覺察,看它如何讓你偏離實相。

  你遇見一朵玫瑰。你一看到它,語言立刻跳進來,你會在心裏說:「一朵美麗的玫瑰。」你造成了破壞。現在它既不美麗,也不再是一朵玫瑰——有一個詞語存在。不要讓詞語干涉你的每一種與每一次經驗。偶爾只是與那朵玫瑰同在,不要說「一朵玫瑰」。沒有必要。那朵玫瑰沒有名字,它們的名字是我們賦予的,而且名字並不是真實的東西。如果你過份執著名字,你就會錯過真實。名字會進入你的雙眼,你會投射所有你見過的玫瑰。

  當你說那是一朵玫瑰,你是在歸類,但沒有玫瑰可以被歸類,因為所有的玫瑰都是獨一無二的,歸類是不可能的。不要給它一個類別,不要分類,不要把它裝進一個盒子。享受它的美麗,享受它的顏色,享受它的舞蹈。只要在那裏,什麼也不要說。觀察。進入默照——一種寧靜、平靜的反映。只要反映。讓那朵玫瑰在你的內心反映出來。你成為一面鏡子。如果你能成為一面明鏡,你就成了一個靜心者。靜心就是練習反映。現在你的內心沒有語言活動,所以沒有干擾。

  各個詞語之間是相互關聯的。一個詞會派生出另一個詞,另一個詞又會產生其他的詞語,你越走越遠。一旦你說:「這是一朵美麗的玫瑰」,你立刻會想起你那玫瑰一樣美麗的女友。然後你會想起與你女友的一切——美妙的愛情、蜜月、註定的悲慘、離婚……所有那些事情。

  而這朵花——你已經完全忘了它。這朵玫瑰花已經不在了。語言、文字分散了你,你進入了一趟旅程。一個詞語產生另一個詞語,那是一種持續的聯想。所有的詞語都是聯想性的,會有大量的聯想。只要使用一個詞,等著瞧吧,它就開始編故事。

  你說「狗」,一個普通的詞,等一小會兒,你就會跟著那個詞開始運動。你想起了一條狗,小時候它經常嚇唬你,就是鄰居家的狗。當時你上學路上很害怕。你再度開始心悸,你感覺有點恐懼。那條狗還是很嚇人。然後你又想到鄰居,以及有的沒有的。

  一樣事物派生出無數事物,那是沒有盡頭的。是的,「文字是開始……」這句聖經語錄完全是真實的。一切都始於文字。這個世界始於文字,當你放下文字,世界就消失了。然後你就是神。被驅逐的孩子回歸了,他覺醒了。

  不要強迫自己安靜。所以在這裏我強調不要強迫——不如唱歌、跳舞。讓你的活力得到滿足。讓你的頭腦四處奔跑,讓它自己變得疲憊。跳躍、呼吸、跳舞、徒步、游泳,當你感覺現在你身心都疲憊了,那就坐下來安靜地觀照。

  慢慢地,片刻的平靜會開始進入你,它們一點一滴地到來。這有一個專有名詞……佛教徒稱之為「瞬覺」(CHITTA-KSHANA),一瞬間的清醒。這些瞬覺,這些刹那間的清醒,開始在你的內在流動。它們來臨就像間隔一樣。一個詞離開了,另一個詞還沒有生起。就在兩個詞之間,突然一扇窗打開了——一個間隔,一個間隙。你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實相。你可以再度用童年的那雙眼睛去看——你已經徹底遺忘了。這個世界再度變得奇妙、多彩,非常生動,充滿神奇。

  那就是這個宏智說的……

  這種純淨的反映充滿了奇妙……

  這種平靜中彌漫著無窮無盡的奇妙……

  奇妙是那種平靜的味道。現代人的頭腦失去了所有驚奇的能力。它完全喪失了洞察神秘、發現奇跡的能力,因為知識,因為它以為自己知道。一旦你以為自己知道,奇妙就停止產生。當你再度變得沒有那麼有知,奇妙就重新回來,開始穿透你。觀察這一點。如果你認為你瞭解這棵樹,你對它就完全沒有奇妙的感覺。

  所以你自己的妻子、她的美並不會讓你兩眼放光。你認為你瞭解她。如果她是別人的妻子,你肯定會被吸引。現在你認為你瞭解她,你認為你熟悉她。你並不瞭解——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神秘,那是不可瞭解的。你無法通過成為一個女人的丈夫或一個男人的妻子就瞭解對方。

  你們也許在一起生活了30年,但你們並不瞭解。你們還是陌生人。因為我們都是神秘的,變得熟悉是不可能的,每個片刻意想不到都是可能的。

  有時候你會碰到這種情況。你和一個女人過了10年,突然有一天她大發脾氣,你從來沒想到她會發這麼大的火。10年裏你一直觀察她,她一直溫柔、友善、友愛。突然有一天她非常生氣,她要殺了你。意想不到。你們固定下來,你開始把她視為理所當然,你認為你瞭解她。沒有人瞭解任何人。她不瞭解你,你也不瞭解她。

  是的,你也許生了一個小孩。那個小孩在你的子宮裏呆了9個月,但你並不瞭解他。當你的孩子出生,他和別人的孩子一樣不可預料。千萬不要認為你瞭解任何人。我們都是陌生人。

  整個存在也是如此。就在這裏,你身邊的這些樹木……你每天都看到它們,慢慢地你就停止去看它們,因為你認為現在你瞭解了——還有什麼意義呢?請聽我說。再看一看,你會感到驚訝。什麼都沒有被瞭解。知識並沒有出現。知識純粹就是無知。生命保持神秘。是的,我們可以享受它,我們可以與它共舞,我們可以和它歡唱,我們可以慶祝——那是可能的。但我們不可能瞭解它。

  世界上所有的大師都說知識是不可能的,那不是事物的本性。不管你以為知道什麼,那都是膚淺的,只是你的信念。因為那種信念,你變得沉重,你停止了好奇。一個孩子是好奇的,因為他不知道。一旦他開始求知——他學習地理、歷史以及各種胡扯——他就以為他知道。然後花朵就不再有之前的芬芳,蝴蝶不再像之前那樣吸引他。他不會再去海邊撿貝殼。他長大了。

  事實上,他停止了成長。事實上,他死了。你認為你知道的那天,你的死亡就發生了——因為現在不再有奇妙,不再有喜悅,不再有驚奇。你會過一種死氣沉沉的生活。你可以進墳墓了,因為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你不會再被任何事物打動,繼續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自殺吧。其實那就是你們正在做的事情。我們自殺了。在你認為你知道的那天,你就自殺了。

  有了這種默照,這種平靜的反映,你會再度成為一個孩子,你會再度獲得童年那雙美麗的眼睛——天真,無知,但是通透。

  所以記住,平靜或寧靜並不是安靜,並不是沒有聲音。它意味著超越所有的文字或念頭,它是一種超越的狀態,一種彌漫的平安。它不是一個靜止的頭腦,它是靜止本身。它不是你努力訓練出來的東西。它不是練出來的,它是理解與愛的結果。比起對它用功,你更要與它嬉戲。它是思維活動的不在。是的,那就是靜心的全部——思維活動的不在。頭腦不再思考,頭腦是寧靜的。

  它沒有心理活動的韻味,它是在虛靜中(the tranquillity of nothingness)清晰的覺知。日本對此有一個非常美麗的詞,他們稱之為KOKORO。KOKORO意味著絕對的空無。KOKORO意味著充分的不在;KOKORO意味著空白——但並不是消極的。空無給人一種沒有東西的感覺。不是。所以的垃圾都被清理了,這是肯定的、顯然的,不過一旦你清除了所有垃圾,你最內在的本性就彰顯了。它非常積極。

  當湖面上沒有波濤,你可以說現在湖面上什麼也沒有。徹底的空無在駐留、浮動。但這並不是一種消極狀態。事實上,現在湖水在徹底的寧靜中彰顯自身。它的本來面目浮上表面。那些波浪與波濤阻擋了它,現在它呈現出來。沒有噪音,非常寧靜。沒有「我在這裏」的宣告——「我」已不復存在。

  「我」就是你所有噪音的集合、組合。當噪音消失,當頭腦不在,當心理活動停止,你突然首度存在——同時你又不在了。你不再以舊有的方式存在,你死去並且再生了。這是第二個童年。

  翠岩(Suigan)禪師夏末說法時如此開示:「整個夏天我都在為眾同門說法。你們看我的眉毛還在嗎?」

  一個弟子說:「它們很好,師父。」

  另一個說:「做賊心虛。」

  第三個弟子什麼話也沒說,脫口而出:「關!」

  「關」是一種即興表達,它沒有附加的意義。它也不是象徵,它就是它本身。

  師父一直在說法……這是反諷、反話——連禪師都必須說法。他用說話來反對說話,但他還是要說話。

  這就像你生病了,你感染了病毒,我們用另一種毒藥製成的藥物來消滅那種疾病。幾乎所有的藥物都有毒性。要殺毒只有以毒攻毒。

  你的腳上有一根刺。我們找來另一根刺把你腳上那根挑出來。一根刺只有用另一根刺才能挑出來。是的,連禪師都要一直講話,這是諷刺的。佛陀一直說法了42年,從早到晚,說個不停。而他只說一件事情,那就是:停止說話,保持靜默,「不立文字」。

  這位師父,這個翠岩,已經說了幾個月的法,在最後的開示上,他說:「我整個夏天都在為眾同門說法。你們看我的眉毛還在嗎?」他是在說:「看看,我是活著還是死了?說了這麼多話,我也許會死掉,我也許會停止生長。」

  第一個弟子說:「它們很好。」他是對的,百分之百正確。他可以看到師父的內在。那些話語並沒有干擾師父的寧靜,它們沒有成為他的死亡——他的生命和以前一樣活躍。它們完全不是障礙。只有當你說話會破壞你的寧靜,你才要禁語。當你的言說碰觸不到你的寧靜,你就可以說話。那時你的話就是對世人的祝福。你會幫助許多人超越言說。你的話會變成藥物。

  但如果你說話會打擾你的寧靜,如果目前說話你就會失去和你寧靜的核心——默照的接觸,那說話就是徒勞的。那最好先療愈你自己。「助人先助己。」那就不要去治癒別人。你會害了別人,而不是幫到別人。

  這個弟子說:「是的,師父,它們非常好。我可以看到你的寧靜未受影響。」

  第二個弟子說:「做賊心虛。」他比第一個更勝一籌。他說:「師父,雖然你超越了好壞,但如果你做了壞事,你還是會感到心虛。我們知道言說不會影響你,但言說實在太惡劣,你也會有點慚愧。我可以看出這一點。」

  我能理解第二個弟子的觀點。是的,對你們說話,我也有點慚愧,因為完全有可能你沒有聽到我說的,你聽到的並不是我說的意思,而且你會開始像我一樣講話。危險是存在的。我這是罪過。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必須冒那個風險。

  第二個弟子更有深度。第一個弟子百分之百正確,記住,第二個弟子百分之兩百正確。他說:「師父,做賊心虛。我看得出來。」

  第三個弟子百分之三百正確。第三個弟子,什麼話也沒說,脫口而出:「關!」那就像「Hoo!」一樣。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他直接發出一個聲音。他是在說:「你說的一切都只是空洞的聲音,師父!不用煩惱。你說的一切都只是隨口一說,就像我的『關!』一樣。是的,偶爾用來叫醒一個人是不錯的,但它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有人睡得很沉,你對著他耳朵大聲喊『關!』,他會睜開眼睛,也就這樣了。這個『關!』起作用了,但它沒有任何意義。」

  那正是各位師父一切言說的本質——「關!」它們沒有任何含義,它們沒有任何哲學內涵。它們只是喚醒你的叫喊。第三個弟子的領悟是透徹的,他處於和師父同樣的境界。

  這個「關!」從何而來?它來自KOKORO——虛空。當你處於這種虛空狀態,一切都是可能的。這個虛空有無窮的潛力,這個虛空非常活躍,這個虛空就是神。佛教徒不用神這個詞,因為神似乎有限定性。他們使用空無——KOKORO,SHUNYATA。在這種虛空狀態,你會看到神無所不在。這種空性充滿了整個存在。

  這就是約翰·鄧恩說的:「神遍及一切。在天使身上,神是一個天使;在石頭身上,神是一塊石頭;在稻草身上,神是一根稻草。」

  在這種虛空狀態,你會洞穿萬物的本性。這種對萬物本性的洞穿才是目標。而只有當你「不立文字」,這才有可能。然後萬物皆自然(Then things are)。

  聆聽這些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詩句:

  公雞打鳴

  小河淌水

  鳥兒嘰嘰喳喳

  湖面波光粼粼

  綠色的田野

  在陽光下安睡

  萬物各得其所。公雞在打鳴,綠色的田野在陽光下安睡。「神遍及一切。在天使身上,神是一個天使;在石頭身上,神是一塊石頭;在稻草身上,神是一根稻草。」然後神消失了,只有神性。不再有神明,只有神性,純粹的神性,彌漫在天地之間。

  前幾天晚上我在讀《達芬奇日記》。他日記裏的一句話打動我了:「在我們當中能夠找到的那些偉大事物裏,無足輕重的才是最偉大的。」KOKORO。

  那種無足輕重出自沒有文字、沒有語言、沒有概念、沒有念頭,出自心的止息——默照。

  現在是這則短小的寓言。

  一個禪師簡短評論一個一直在詳盡談論禪學的學生……

  首先,禪沒有學說。它對真實的取向不是學術性的。它沒有教義和教條——所以它沒有教會,沒有神父,沒有教皇。禪非常樸實,它腳踏實地。它不販賣抽象的概念。那是一種罕見的現象。它源自兩類天才的相遇——印度的天才與中國的天才。印度的天才非常抽象,連佛陀也免不了。他非常努力避免抽象,但有什麼辦法呢?印度人畢竟是印度人。

  印度的天才非常抽象。它談論偉大的事物,建立各種學說,提出宏大的理念。它在天上高飛,從不著陸。幾千年來,印度的天才都不知道要如何回歸大地。它一直高飛,結果忘記了要如何回來。它沒有根。它有翅膀,但沒有根。那就是悲慘。

  中國的天才更落地、更實際、更務實。他們沒有往天上去得太遠。即使他們去一下,他們也一直腳踏實地,紮根於大地。他們不是像小鳥一樣飛翔,而是像樹木一樣走進天空。他們保持紮根在大地上,他們一直保持一種深刻的平衡。老子非常實際,孔子也是。

  當菩提達摩帶著禪法去了中國,一個偉大的會合發生了,印度天才與中國天才之間出現了一個偉大的綜合。禪既不是印度的也不是中國的,它蘊含兩者同時又超越兩者。

  所以如果你問一個印度的佛教徒——他們人數很少——如果你問一個印度的佛教徒,他不會把禪當回事。他會說:「都是胡說。」在佛教依然盛行的錫蘭、緬甸、泰國,沒有人談論禪。人們會大笑。他們說禪就像個笑話一樣。

  如果你對中國和日本的禪者談論佛教經典,他們會說:「趕緊燒掉。所有的玄理都是扯淡,它們讓人偏離真實。」

  對我來說,禪是一種偉大的綜合,是一種超然的現象。它的首要特徵就是:它是存在性的而不是理論性的。它不是訴說真理,而是帶給你真理。它直接將你喚醒。它把你搖醒,把你叫醒——但它不給你理論,不給你教條,不給你經典。禪宗是唯一能夠燒掉經典的宗教,也是唯一能夠破除一切偶像與一切理想的宗教。

  一個禪師簡短評論一個一直在詳盡談論禪學的學生……

  禪沒有學說。那是禪的獨特之處。一旦你開始談論禪學,禪就不再是禪。有學說,但禪沒有了。禪與學說不可能並存。學說非常有限,而禪是無限的體驗。禪更像是愛——你無法定義它。

  師父說:

  你的禪太多了。

  這個論斷太美了。他說:你的禪太多了。他是在說:「你裏面一點禪都沒有。」那是禪師說話的方式。他想說:「你裏面一點禪都沒有」——但他反而說:「你的禪太多了。」你怎麼可能有太多的禪呢?要麼你有,要麼你沒有。這是說你內在完全沒有禪意的一種方式。「你的禪太多了」,意思就是你的學說太多了,你的知識太多了,你甚至沒有入門。

  「但一個禪的學生談論禪不是自然的嗎?」這個迷惑的學生問。

  其次……首先,禪沒有學說;其次,沒有人能被稱為禪的學生。一個學生追求的是學說。一個學生希望變得有知。一個學生找的是那條蛇而不是師父。學生找的是老師。學生去的是學校、大學、學院。

  禪沒有學生。禪沒有學說,所以它不可能有學生,它不可能有教師。是的,它有師父,它有弟子。師父不是老師,記住。師父的功能和老師的功能正好相反。老師教導你,老師讓你學習很多東西,而師父幫助你放下學習。師父是化解老師的。在字典裏你會發現它們的含義是相同的,但要記住,至少在禪的世界裏,他們不是一回事。

  我是個師父,我不是老師,那些真正在這裏的人也不是學生,而是弟子。一個學生和一個弟子有什麼區別?學生想要知道更多,掌握更多。學生想要成為學者。學生追求的是知識樹。學生想要吃盡可能多的蘋果。學生走的是自我之路——好奇,好學,但並沒有蛻變的意願。

  弟子是一種不同的現象。弟子不追求知識;他想要見性(to see),而不是有知(to know)。他想要存在。他不再對獲得更多的知識感興趣,他想要獲得更多的存在。他的方向是完全不同的。如果為了獲得更多的存在而要拋棄他所有的知識,他也願意。他願意犧牲一切。

  弟子不是一個囤積者,而學生是一個囤積者。當然,當你囤積,你會囤積在記憶裏。一個學生腦袋裏的記憶不斷增長,但意識卻沒有。在一個弟子的內在,記憶逐漸開始消失。他不再攜帶過去的負擔。他只知道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的知識是實用性的。他的意識開始成長。他的整個能量從記憶轉向意識。

  一個學生與一個弟子有很大的不同。學生要的是知識——他的整個努力在於如何更好地思考。弟子要的是存在——他的整個努力在於如何存在,如何回歸家園,如何重獲天真的雙眼,如何再生。當耶穌說:「除非你再度出生」,他就是這個意思。他在尋找門徒。這句話是他對這個人——尼哥底母——說的:「除非你再度出生,否則你不會理解我,你無法進入我的天國」……

  你們也許不知道,尼哥底母是個教長,他是來尋求知識的。他是個有名的拉比。他隸屬耶路撒冷一個宏偉的聖殿。他不是白天來的,因為他害怕別人笑話——這麼偉大的學者,一個全國聞名的教長去找一個普通人,一個嬉皮士。

  是的,耶穌是個嬉皮。他和文盲、遊民交往,他和妓女、三教九流交朋友,他和不體面的人同住。他是個年輕人,看上去他發瘋了。他確實瘋了。他談論的東西只有瘋子或諸佛才會談論。每當出現要判斷一個人是發瘋了還是成佛了的問題,你都會判斷他發瘋了——因為判斷他成佛了會打擊你的自我。所以人們認為耶穌有點瘋狂、癲狂、不正常,他身邊都是些危險的人。

  尼哥底母白天不能去見他,他等到半夜才去求教。他問:「你一直說的天國是什麼?它是什麼?我想多知道一點。」「知道」——注意聽。耶穌說:「除非你再度出生,否則你不會知道它是什麼。」這對尼哥底母就太過份了。再度出生?要那麼大的代價?要先死去,然後再生。這似乎太沉重了。

  一個學生願意付點小錢,一個弟子願意付出他的生命。一個學生有好奇心;弟子……不僅僅是好奇。在英語裏沒有對應的詞語。在梵語裏我們有一個詞——MUMUKSHA。對於好奇我們有另一個詞——JIGYASA,意思是一個人想知道更多。MUMUKSHA意味著一個人想要存在更多。一個人想要擺脫所有的限制。一個人不想再受到任何奴役——不管是傳統、經典、社會還是國家。一個人不想要任何奴役;一個人想要自由,徹底的自由。那種叛逆,那種想要徹底自由的迫切感,就是MUMUKSHA。在英文裏沒有辭彙可以翻譯。我們可以稱之為無欲的欲望,欲求徹底的自由,甚至包括這個欲求在內。

  現在這個學生說:

  但一個禪的學生談論禪不是自然的嗎?

  他是個學生,他不是弟子——那就是事情搞混的地方。他說:「這不是自然的嗎?」是的,對一個學生這是自然的。學生還能怎麼做?學生、學者、教授——他們經營文字。他們設立文字。他們製造新的文字。他們一直玩弄文字。他們的整個生意都基於文字——空洞的、無力的文字。但是他們一直玩弄這些文字,不斷創造出新的。

  「對一個禪的學生而言」,他說:「這不是自然的嗎?」對於一個學生,不談論禪當然看上去很不自然。那去見一個師父還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一個人不能講話,去一個禪寺還有什麼意義?這是自然的想法。

  對一個弟子,這是不自然的。一個弟子必須變得安靜。一個弟子知道沉默才是自然的。安靜地聆聽師父。事實上,不要過多聽他說的話,要去聽他那一直隱藏在話語背後的寧靜。你從聽他的話語開始,但慢慢地,你開始聽他的寧靜。慢慢地,你從話語轉向寧靜。慢慢地,一種切換發生了,你的格式塔改變了——你不再關心師父說了什麼,你開始關心師父本身。

  對一個弟子那才是自然的,但對一個學生,當然,他還能做什麼呢?他可以說話。「但一個禪的學生談論禪不是自然的嗎?」這個迷惑的學生問。「為什麼你討厭談論禪?」,他說。師父並不討厭,師父不可能討厭。他只是清楚言談的徒勞。記住,喜愛和討厭都是關係。師父和語言完全沒有關係;他既不熱愛言說也不討厭言說。

  討厭還是一種關係,你還沒有解脫,你依然受到束縛。它是反向的,但你還是受到束縛,你依然在煩惱。你也許避開了語言,但你還沒有解脫。你還是關注語言,它會繼續騷擾你。

  不,師父並不反對它,他直接脫離它。他和語言沒有關係,他打破了那個橋樑。他活在無言之中。他活在無思之中。他活在默照裏,活在安寧、平靜的反映裏。他是一面明鏡。

  「因為」,師父直截了當地說:「它讓我反胃。」

  這句話必須要理解,它是一個禪的隱喻。

  禪宗的人說頭部與胃部之間有一場持續的鬥爭——頭會讓人反胃。頭腦對胃非常有破壞性。胃是你生命真正的坐落點。因為語言文字、各種理論、教育和知識,頭腦變成了獨裁者。頭腦幾乎成了你的坐落點,但它不是。頭腦可以被拋棄,拋棄它你什麼也不會失去,反而會得到很多。拋棄它,你就獲得了一切。活在頭腦裏面就是活在死的文字裏面。它們不可能滿足你,它們不可能解放你。頭與胃是對決關係。

  前幾天晚上我談到一個禪師,他經常在身邊帶兩個玩偶。它們幾乎一模一樣,但裏面有區別。一個玩偶的頭很重——裏面肯定放了金屬。另一個玩偶底部很重,它的胃部放了金屬。它們外表一樣,穿著也一樣。它們總是坐在他邊上。

  每當有人來請教什麼是禪、什麼是靜心、要如何達成,他就會推倒一個玩偶——頭重的那個——它會倒下去,再也立不起來。它怎麼可能立起來呢?它的頭太重了。然後他會推倒另一個玩偶——它的底部很重,你可以一直推它,但它都會彈回打坐的姿式。

  然後他會說:「這就是禪——胃部。這就是東方——胃部。」

  在所有的東方古國,特別是遠東,他們一直認為人依靠小腹活著。在近代——就在100年前——如果你去日本,你問他們:「你從哪里思考?」,你會發現他們指向自己的小腹——「我們從這裏思考。」現在這些人消失了,特別是在二戰之後。日本自己變得像第一個玩偶一樣——它受到美國很大的影響。現在他們會恥笑,沒人會告訴你他用小腹思考——用小腹思考看上去很傻。現在他們開始用頭部思考。

  但這個強調是重要的。小腹是你的生命之源。你從肚臍和你的母親聯結,生命從那裏跳動。頭部是你存在裏最遙遠的角落,肚臍才是中心。你的存在、你的生命駐紮在那裏。你的思想也許在頭部,但思想是一種特殊功能。就像你的雙手有特定的作用,你的雙腳有特定的作用,你的眼睛有特定的作用,還有耳朵、鼻子……你用你的頭部、你的頭腦機制來思考。

  但是誰在使用這一切?是誰在用腿行走,是誰在使用雙手和眼睛?是誰在使用頭腦?現在連西方心理學都開始懷疑他們認為頭腦(the brain)就是心腦(the mind)的舊觀念。現在有很大的懷疑:它不是。現在有人開始認為頭腦和心腦是不同的。

  你偶爾也會發現頭腦不是心腦。舉個例子,你看到路上走過一個人……你想起了那張臉,你記得你認識那個人,你肯定知道他的名字,但話到嘴邊就是出不來。你說:「名字就在我嘴邊,我知道,但它就是出不來。」

  現在有兩件事情。頭腦要提供名字,但這需要時間。頭腦說:「等一下。它在文件夾裏,稍等。」但那個在等待的並不是頭腦——因為你知道:「是的,它肯定在那裏。」頭腦是心腦正在使用的機械裝置。結果你怎麼嘗試也想不起來,於是你沮喪地放棄了整個想法。你去花園裏開始抽煙——突然名字出現了。

  你和你的頭腦是兩回事。頭腦是你的機械裝置,就像其餘的一切。這只手是我的機械裝置,我使用它。我的頭腦是我的機械裝置,我使用它。

  心腦坐落在哪里?禪說在胃部,在小腹,在肚臍——正好在第一次悸動出現的地方。然後它散佈到全身。回到那裏。

  當師父說:「因為它讓我反胃」,他是說過於頭腦的人會衝擊他的心腦。它們是一種打擾,它們是一種損害。「它讓我反胃。」

  這種「頭對胃」可以有許多套用:理智對直覺;邏輯對愛;有意識對無意識;部分對整體;做為對發生;死亡對生命;擁有對自在(having versus being)。這七種套用都是可能的,它們都很重要。

  理智非常非常有限,而直覺是無限的。直覺總是來自小腹。每當你感到某種直覺——唰的一下——它總是來自小腹。你的小腹會立刻受到影響。當你墜入愛河,你並不是從頭部墜落的——所以頭腦的人說愛是盲目的。它是的,因為它和頭腦無關。當你墜入愛河,它另有來源。如果你去問大科學家、大詩人、有偉大創造力的人,他們也會說當有新事物出現,從來都不是來自頭部、頭腦。它來自彼岸的什麼地方。

  居里夫人三年裏一直在攻克一道數學難題。她嘗試了所有的解法。她是個數學天才,但她失敗了,徹底失敗了。然後一天晚上她放棄了整個想法。似乎她毫無進展,也不會有進展。用三年來解一道題是很長的時間。

  那個晚上她放棄了,她準備第二天早晨開始新的課題。那天晚上那道題被解開了。她在半夜醒來,去桌子上做了整道題,解開了它,再回去睡覺。

  到了早晨,她回到桌子旁,她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沒人進過這個房間,只有僕人晚上進來給她鋪過床。那個僕人不可能解出來,連居里夫人自己都解不出來。她仔細看了筆跡,是她的筆跡。不是一模一樣,但確實是她的——她看得出來。看上去就像她喝醉了——有點模糊、顫抖——但那就是她的字。這是從哪里來的?

  然後她想起了昨晚的一個夢——在夢裏她在解那道題。她想起了整個夢境,她在夢裏把那道題解開了。頭腦失敗了,沒有來自頭腦的答案。它來自於小腹,來自心腦。

  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佛陀身上。他下了六年的工夫,嘗試用各種方式成道,但沒有成功。來到居里夫人身上同樣的空間來臨了,一天晚上,他放下了整個追求。他說:「哪里也到不了,什麼也不會發生,我放下了。」那個晚上他放鬆地入睡,就在那個晚上,他成道了。到了早晨,當他睜開眼睛,他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那個晚上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那是從哪里來的呢?但要記住——為什麼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它就發生了呢?是的,只有那時它才發生。只有當你頭腦的能力耗盡,直覺才開始運作。它是更高的能量。通過充分使用你的頭腦,你變成它的主人——從那裏你可以走向直覺。

  直覺不會直接啟動。你可以去菩提伽耶,那棵佛陀在底下成道的樹還活著,你可以放鬆地坐在下面,你可以說:「我放下一切。」什麼也不會發生,因為你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放下。那六年的工夫是必須的。要達成無為,巨大的努力是需要的。

  理智對直覺,邏輯對愛……這是兩種不同的存在狀態——邏輯和愛。邏輯是線性的,愛是整體的。邏輯做直線運動,就像語言做直線運動一樣。你觀察過這一點嗎?語言的活動是線性的,就像邏輯的活動一樣。但存在並不是線性的。存在是同時發生的。並不是我先存在,然後你再存在,然後別人再存在,然後才有樹木、高山——我們全都同時存在。

  語言是一種歪曲,因為它把事物變得線性。你造一個句子:先有一個詞,再有一個詞,再一個詞。語法來確定哪個詞應該在最前面,然後再是什麼,接著又是什麼——事物該有的順序。

  這就是為什麼中文是最美麗的文字之一——因為它最不像一種文字。中文裏沒有字母表。因為沒有字母表,所以中文完全沒有語序。它比別的語言更接近真實的存在。它更加流動,它沒有那麼固定。比起邏輯,它更像愛。它更有直覺性。它更加源自小腹。它可以有無窮的含義。因為這一點,人們認為它非常不科學。它確實不科學,因為愛是不科學的,存在是不科學的。它可以一詞多義。它更富有詩意。

  但那就是真實。樹這個詞可以有各種含義,它不只一種含義。對畫家它是一種含義,對伐木工它是一種含義,對詩人它又是一種,對漠不關心的人它沒有意義。對圍著它玩耍的孩子,它有另外的意義;對膜拜樹的人,它是一個神。它有各種各樣的意義。一棵樹並沒有單一的定義。中文的奇妙之處就在於一詞多義,你可以從許多角度切入它。

  但語言是線性的。它是線性運動,事情一件接一件地發生。在邏輯裏,事情也是一步一步發生的。如果一件事情發生,另一件就不可能發生。看看吧:如果你說一件事情,你就不能說相反的事情——你必須阻止它。在存在裏,對立面是互補的。生命與死亡同在,愛與恨同在——不存在否定。並不是愛存在,所以恨不能存在。它們是共存的。光明與黑暗同在——但如果你造個句子,如果你說:「房間裏一片光明」,你就不能立刻說:「房間裏一片漆黑」。現在這就不可能了。你必須限定它。你必須捨棄矛盾,而存在就是矛盾的。

  我稱禪為矛盾之路,它是矛盾的。直覺是矛盾的。它不是線性的,它是多維的。

  有意識對無意識。不過記住,當我說無意識,我並不是指弗洛依德派的無意識。那是非常貧乏、非常渺小的無意識。它不是別的,就是壓抑的意識。對禪而言,無意識就是神。對禪而言,意識非常貧乏,只是一小塊,冰山一角。無意識則是浩瀚的、巨大的、龐大的、無限的。意識必須融入無意識,而不是相反——讓無意識變成有意識。那種無意識處於小腹。

  不過記住,「無意識」這個詞的內涵不太好,好像現在沒有意識一樣。不,有一種不同的意識。不是你知道的那種意識,而是一種不同的意識、自成一類的意識,一種截然不同的意識——它消融了理智與直覺、分析與綜合、分別與統一。

  部分對整體。頭腦是部分的,小腹才是你的整體。頭腦只是你的週邊,小腹才是你的中心。

  做為對發生。對頭腦而言,事情都是做出來的;它是一個實幹家。對小腹而言,事情只是發生,不存在做為。

  死亡對生命。頭腦裏累積的是死亡,因為所有的思想都是死的。生命在小腹悸動。

  最後是擁有對自在。頭腦是一個囤積者、吝嗇鬼,它一直在積累。它的整個努力在於如何擁有更多。不管是金錢還是知識都無所謂,它就是要擁有。越多越好——擁有更多的女人或男人,擁有更多的房子、更多的金錢、更多的權力、更多的知識,反正就是要更多。

  頭腦一直努力擁有更多,因為它認為擁有更多就會存在得更多。它不會更自在,因為擁有永遠不可能轉化為自在。

  小腹是自在的中心,它的取向不是擁有而是自在。一個人是自在的。一個人享受此刻的自在。在那個自在的片刻,一切都是現成的——所有的恩賜,所有的祝福。

  師父說:「因為它讓我反胃。」他的意思就是所有這些東西。頭腦是破壞性的。放下頭腦。但是放下它並不是說你不再使用它。你必須使用它,而不是被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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