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童年

第二十章 上学的第一天

  等我说:「好……。」

  我站在我们小学的象门前面……那扇大门启动了我一生中的许多事情。我当然不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我的父亲跟我站在一块儿。他来是帮我登记入学的.我望着两扇高大的门,对他说:「不。」

  我依然听得见那个字。一个孩子失去了一切……我看得见那孩子的脸上写着一个问号,彷佛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站在那里望着学校大门,我的父亲问我:「你是不是对这扇大门印象很深?」

  现在故事掌握在我自己手中:

  我对我的父亲说:「不。」那是我进小学之前说的第一个字,你们会感到吃惊,那也是我离开大学时说的最后一个字。在前面的情境中,我自己的父亲跟我站在一起。他当时并不怎么老,但是对我,一个孩子来说,他很老。在后面的情境中,一个真正的老人站在我身边,我们又一起站在另一扇更高大的门前……

  旧的大学校门现在已经被永速拆除了,但是它留在我的记忆中。我依然能看见它--是旧大门,不是新大门;我跟新大门没有关系,看见它,我流泪了,因为旧大门真的很宏伟,简单而宏伟。新大门丑得要命。它或许有现代感,但是整个现代艺术已经吸纳了丑,仅仅因为它被拒绝了好几个世纪。吸纳丑或许是迈向革命的一步。然而革命,如果是丑陋的,就根本不是革命,它只是反应。我只看过新大门一眼。从那以后,我虽然多次经过那条路,但是都闭着眼睛。闭着眼睛,我还能再次看见旧大门。

  旧大门很破败,的确很破败。它是在大学创立之初建造的,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能力建造纪念碑式的房子。我们全住在军用兵营里,因为大学创立得太突然,来不及盖宿舍或者图书馆。那是一片废弃的军用兵营。但是地方本身风景幽美,坐落在小山头上。

  军方之所以遣弃它,是因为只有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它才有意羲。他们正好需要它的高度,可以安装雷达,搜索周围的敌情。现在不需要了,所以他们就把它遗弃在那里。那真是上天的恩赐,起码对我来说是的,因为除了在那里,我没有能力在任何别的大学里读书学习。

  它的名称是萨迦(Sagar)大学。萨迦的意思是「海洋」。萨迦有一个无比美丽的湖泊,非常辽阔,所以它不叫湖,而叫萨迦,海洋。它看起来的确像海洋,波涛起伏。你无法相信它只是一个湖。我只见过两个湖有那么大的波涛。不是我只见过两个湖,我见过许多湖。我见过最美丽的湖,克什米尔的、喜马拉雅山的、大吉岭的,奈尼答(Nainital),还有印度南部的其它许多湖,在南迪山区,但是我只见过两个湖有类似海洋的波涛:萨迦湖和博帕尔湖。

  跟博帕尔湖相比,萨迦湖当然算小的。博帕尔湖或许是世界上最大的湖。我曾经在那个湖里看见过巨大的波涛,只能用潮汐来形容,掀起来大概有十二、三英尺高吧。其它湖泊都不可能声称有那么大的波涛。它浩淼无边。有一次我试图划船绕航一周,花了十七天时间。我的速度跟你们所能想象的一样快,甚至更快,因为那里没有警察,没有速度限制。等到我结束这趟旅行的时候,我只能对自己说:「我的上帝,多美的湖啊!」它有几百英尺深呢。

  面积稍小的萨迦湖也是这样。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它有一种美是博帕尔湖所缺乏的。它四面环山,虽不及博帕尔湖大,却美丽无比……特别是在早晨日出的时候,和黄昏日落的时候。如果适逢月圆之夜,你真的会经验到美是什么。泛一叶轻舟于湖中,在月圆之夜,你只感到别无他求。

  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是我的感觉还是很糟糕,因为旧大门不在了。它必然要被拆除。这一点我绝对能意识到,不仅是现在,甚至那会儿,每个人都意识到它需要被拆除。它是临时建造的,为了学校举行落成典礼。

  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二道大门。当我离开大学的时候,我和我的老教授斯利、克里须那、撒科塞那一起站在大门旁。可怜的老人前几年刚去世,他曾经叫人带信给我,说他想见我。我本来很乐意去看他,但是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除非他赶快再出生,而且要生在一个桑雅生的怀里,这样他才能最终来到我身边。我一眼就会把他认出来,这我可以保证。

  他是一个具有非凡质量的人。我碰到过一大堆教师、讲师、读者、教授以及说不上来是什么名堂的人,其中只有他这一个教授、这一个人能够认识到,他有一个学生本来更应该做他的导师。

  他站在大门口,劝我不要离开大学。他说:「你不应该走,特别是学校已经批准给你哲学博士奖学金了。你不应该失去这次机会。」他千方百计地告诉,我是他最喜爱的学生。他说:「我在全世界有许多学生,特别是美国。」,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讲学,「但是我可以说,」他对我说:「我才不会费心去劝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留下来呢。我干嘛要管这种事?跟我毫无关系,那是他们的前途。但是就你而言,」--我想起他的话,就要流泪,-他说:「就你而言,那是我的前途。」我忘不了那番话。让我重复一遍。他说:「其它学生的前途是他们自己去关心的事,你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

  我对他说:「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前途会是你的前途?」

  他说:「这个我还是不跟你谈为好。」他说着就哭了。

  我说:「我明白。请你别哭。可是谁也不能劝我去做任何违心的事情,它现在进人一个完全不同的维度了。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十分清楚您对我抱着多大希望,看到我在全校排名第一,您有多么高兴。我看见您像个孩子似的欣喜若狂,为了他们授予我的那块金质奖章,他们甚至都没有授予您。」

  我一点也不在乎那块金质奖章。我把它扔到一口很深的井里去了,那口井非常深,我想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找到它了,而且我是当着斯利、克里虚那、撒科塞那博士的面扔的。

  他说:「你在干什么?你干了什么?」因为我已经把它扔到井里去了。他是多么高兴我被选中获得奖学金啊。奖学金的期限不定,从两年到五年。

  他说:「请你再考虑一下。」

  第一道大门是象门,我跟我父亲站在一起,不想进去。最后一道大门也是一道象门,我和我的老教授站在一起,我又不想进去。一次足矣,两次就太多了。

  那埸争论始于第一道大门,延续到第二道大门。我对我父亲说的「不」,也是我对我的教授说的「不」,他的确是我的一个父亲。父亲的性质我感觉得出。他跟我的亲生父亲一样关心我,或许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一生病,他就睡不着觉,他会整夜坐在我的床边。我会对他说:「你老了,博士」--我一直叫他博士--「求你快去睡觉吧。」

  他总是说:「我不睡,除非你保证,明天你就会澈底康复。」

  我只能保证--好像生不生病取决于我的保证似的。但是不知怎么地,我一旦作出保证,它就会奏效。所以我说世界上存在魔术般的事情。

  那个「不」成了我的格调、我的整涸存在的材料。我对我父亲说:「不,我不想进这道门。这不是一所学校,它是一座监狱。」那道大门,以及建筑物的色彩……奇怪,特别是在印度,监狱和学校被漆成同一种颜色,而且它们都是用红砖建造的。很难分辨一座建筑物是监狱还是学校。一次,大概有一个很会开玩笑的人编过一个笑话,讲得实在是入木三分。

  我说:「瞧这个学校,你管它叫学校吗?瞧这个大门!你还在这里强迫我进去,进去起码要待四年。」这是一段对话的开始,以后它又持续了好多年,你们还会碰到它好多次,因为它贯穿于整个故事当中。

  我的父亲说:「我一直害怕……」我们站在大门口,当然是在外面,因为我还没有答应他带我进去。他继续说:「……我一直害怕你的外祖父,尤其是这个女人,你的外祖母,会把你宠坏了。」

  我说:「你的怀疑,或者恐惧,是对的,但是木已成舟,谁也没有辨法让它恢愎原样儿,所以你行行好,让我们回家去吧。」

  他说:「什么!你必须接受教育。」

  我说:「这开的是什么头?我连说声是或者不的自由都没有。你管这叫教育吗?但是如果你想要它,请你别来问我。我的手在这里,把我拖进去好了。起码有一点让我感到满意,我没有自己走进这个丑陋的校园。劳驾,至少帮我这个忙吧。」

  当然,我的父亲感到十分沮丧,所以他把我拖进学校。尽管他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他也随即领悟到这样做是不对的。他对我说:「虽然我是你的父亲,但是把你拖进学校似乎也不对头。」

  我说:「你根本不用感到内疚。你做的完全正确,因为除非有人把我拖进去,否则按照我自己的决定,我是不会进去的。我的决定是『不』。你可以把你的决定强加在我头上,因为我吃、穿、住都得靠你,还有其它一切。你自然享有特权。」

  那是什么样的入学啊!--被强拖进校。为此我的父亲一直不能原谅自己。他点化那天,你们知道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原谅我,因为我对你做了那么多错事。多得我都数不过来,肯定还有别的我自己不知道。请你原谅。」

  入学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得像头野生动物。是的,我不能说野生人类,因为没有野生人类。人只有在某些时候会变成野生人类。我现在就是的;佛陀是的,查拉图斯特拉是的,耶稣是的。可是在那个时候,说我多年来一直生活得像头野生动物,这一点儿也不假。然而那已经远在希特勒、墨索里尼、拿破仑或者亚历山大大帝之上了。我只是名义上最差的人,在他们自称是文明人之最的意义上,我是最差的。

  亚历山大大帝认为自己是最文明的人,常然是他那个时代的。希特勒在他的自傅《我的奋斗》里……我不知道德语书名是怎么念的,我能记得的就是Mein Kampf。肯定错了,非错不可。首先它是德捂:M-e-i-n K-a-m-p-f。

  无论怎么念,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他在他的书里试图证明,他已经达到「超人」的境界,人类为此已经准备了好几千年。而希特勒的政党,德国纳粹,以及他的种族,日耳曼民族的亚利安人,将成为「世界的统治者」,而且这个统治将持续一千年!简直是疯子在讲话,不过他是一个威力强大的疯子。他说话的时候,你就得听,哪怕是胡说八道。他认为他是唯一真正的亚利安人,日耳曼民族仅仅是血统纯净的种族而已。但他是在做梦。

  历史上成为超人的人没有几个,「超」这个字与「高」毫无关系。真正的超人对自己的所有行为、念头和感受,对所有组成他的材料--爱、生命、死亡,那是自觉的。

  那天我和我父亲开始了一段重要的对话,它断断续续,一直到他成为桑雅生的时候才结束。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争论的可能性,他已经臣服了。他点化那天,他抱着我的腿失声痛哭。我站在那里,你们能相信吗?……像一道闪光,过去的学校、象门、那个坚决不愿意进去的小孩以及我的父亲在拖他拽他,全都一闪而过。我不觉莞尔。

  我的父亲问:「你为什么笑?」

  我说:「我只是高兴,一埸冲突终于结束了。」

  不过当初的情况确实如此。我的父亲拖着我;我从来都不愿意去学校。

  戴瓦盖德,把我的嘴唇湿润一下……

  我很高兴我是被拖进去的,从来不是我自己情愿去的。那个学校实在丑恶,实际上,所有的学校都是丑恶的。开辟一个埸所供孩子们学习是好的,但教育他们即不好。教育必定是丑恶的。

  我在学校里第一眼看见的是什么呢?是遭遇我第一堂课的教师。我见过漂亮的人和难看的人,但是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在「东西」旁边要划一道线,我不能把那样的东西叫作人。他看上去不像是人。我望着我的父亲说:「这就是你拖我进来的地方?」

  我的父亲说:「闭嘴!」声音很轻,所以那个「东西」没有听见。他是那个班级的导师,将由他来教我。我甚至都不能看那个人。上帝给他造脸的时候肯定急得要命。或许是因为他的膀胱涨满了,只等结束他手头的工作,造好这个人以后,赶紧冲向浴室。他造的这是什么人啊!他只有一个眼睛和一个鹰勾鼻子。那一个眼睛已经让人够受了!再添上鹰勾鼻子,他的脸就更加难看了。而且他长得人高马大!--有七英尺高,他的体重起码得有四百磅,不会低于这个数。

  戴瓦拉吉,这些人是如何叫医学研究为难的?四百磅了,他还始终健康。他没有缺过一天课,他没有看过医生。镇上的人都说此人是钢浇铁打的。他或许是钢浇铁打的,但钢筋的质量却不太好,更像是带刺的铁丝网,他难看得要命,我都不想谈论和他有关的事情,虽然我不得不讲几件事情,但起码不直接关系到他。

  他是我的第一任导师,我的意思是指教师。因为在印度,称学校教师为「导师」(master),所以我说他是我的第一任导师。即使现在让我看到那个人,我都肯定会发抖。他根本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匹马!

  我对我父亲说:「你签字以前,先看看这个人再说。」

  他说:「他怎么了?他教过我,他教过我父亲,他在这里教过好几代人了。」

  是的,那是真话。所以没有人能抱怨他。假如你抱怨,你的父亲就会说:「我无能为力,他也是我的老师。假如我去找他抱怨,他会连我一块儿惩罚。」

  所以我的父亲说:「他没有问题,他不错。」于是他在纸上签了名。

  我接着告诉我父亲:「你这是自己签名找麻烦,你可别来怪我。」

  他说:「你这孩子真离奇。」

  我说:「当然啰,我们彼此都离奇。那么多年,我都不住在你身边,我和芒果树、松树、山、海洋、江河为友。我不是生意人,而你是。钱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我却连数都不会数。」

  甚至今天……我好多年没有碰过钱了。没有机会碰。这可帮了我的大忙,因为我不懂经济领域里的事情是如何运转的,我自行其事,他们必需跟我走。我不会跟他们走,我做不到。

  我告诉我父亲:「你嘹解钱,而我不嘹解。我们的语言不一样,而且要记住,是你不让我回外祖父的村里去的,所以现在如果发生什么冲突,别来怪我。我嘹解的东西你不嘹解,你嘹解的柬西我不嘹解,也不想嘹解。我们互不兼容。大大,我们彼此都不是为对方打造的。」

  他几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走完我们之同的那段距雕,但是当然,要走的是他。当我说我很固执的时候,我的意思就是这样。我绝不会让步,哪怕一英寸,所有的事情都始于那道象门。

  第一任教师,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学校里谁也不知道,特别是孩子们;他们都叫他冈达(Kandar)导师。冈达的意思是「独眼的」,那个名字对孩子们来说足够用了,而且它也是对冠名者的一种责骂。在印地语中,冈达的意思不仅是「独眼的」,它也是一个骂人的词。它不能直接翻译,因为经过翻译,原有的神韵就丧失了。所以他在的时候,我们都叫他冈达导师,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就叫他冈达--独眼人。

  他不仅长得邪恶,他做得每件事情都邪恶。当然我上学的第一天必定会发生点儿事情。他常常冷酷无情地惩罚孩子。我知道有好多人最终离开学校都是因为这个家伙,他们后来再也没有受过教育。他太厉害了。你们无法相信他所做的事情,或者说,有谁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我会向你们说明我头一天上学的遭遇,后面还多着呢。

  那天他教算术。我懂一点儿算术,因为我的外祖母在家里教过我一点儿,特别是教过一点儿语言和一些算术。所以我就望着窗外美丽的菩提树,它的枝叶在杨光下曳曳闪耀。其它树木在阳光下都不可能那么美丽地闪耀,因为它的每一片菜子都在各自飞舞,整棵树几乎成了一个歌舞团,成千上万闪闪发光的舞蹈家和歌唱家聚在一处,却又互不相干。

  菩提树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树,因为其它树木都是白天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无论它是什么,你们都能把它放在正确的地方,因为你们知道我不是一棵树,我也不是一个化学家或者科学家。但是菩提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呼出氧气。你可以睡在菩提树下,其它任何树下都不能睡,因为它们危害健康。我望着那棵树,它的叶子在和风中飞舞,阳光在每一片树叶上闪耀,其间还有几百只鹦鹉往来穿梭跳跃,尽情享受,并不为了什么。唉,它们不必上学。

  我正望着窗外时,冈达导师向我扑来。

  他说:「最好从一开始就按规矩办事。」

  我说:「我完全赞成。我也想从一开始就让所有事情各就各位。」

  他说:「我上算术课的时候,你为什么朝窗户外面看?」

  我说:「算术课是给人听的,又不是给人看的。我不必非看您那张漂亮的脸不可。为了不看它,我只能朝窗户外面看。至于算术,您可以问我;我听过,我懂。」

  他就问我,于是便引出一长串的麻烦,不是我的,而是他的。麻烦就在于我回答得正确。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说:「不管你是对是错,我仍然要惩罚你,因为在老师上课的时候,朝窗户外面看是不对的。」

  我被叫到他面前。我听说过他的惩罚技术--他是一个类似萨德的人。他从桌子里拿出一盒铅笔。我听说过这些著名的铅笔。他往你的每个手指中间各插一支铅笔,然后紧紧地握住你的双手,问:「还想不想再紧一点儿?你还需要再紧一点儿吗?」,对幼小的孩子!他无疑是个法西斯主义者。我做出这样的声明,起码可以让它纪录在案:选择当老师的人心理都有问题。它可能是支配欲,或者是一种权力欲,他们可能都和法西斯主义沾点儿边。

  我看着那些铅笔说:「我听说过这些铅笔,但是在你把它们放到我的手指中间以前,记住,你将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可能连你的工作一块儿赔进去。」

  他放声大笑。我可以告诉你们,那简直像噩梦里的怪物在对你大笑。他说:「谁能阻止我?」

  我说:「那不重要。我想问一句;上算术课的时候,朝窗户外面看,是不是犯法?如果我能就上课的内容回答问题,而且随时都能一字不漏地覆述出来,那么朝窗户外面看究竟有什么错?那么这间教室为什么要造出窗户来呢?为了什么目的?这里一整天都在上课,晚上又不需要窗户,那时候没有人会朝外面看。」

  他说:「你是个捣乱的家伙。」

  我说:「千真万确,我还要去找校长查明真相,如果我能正确回答你的问题,你惩罚我还是不是合法的。」

  他的表情又缓和了一点儿。我很惊讶,因为我听说他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

  我接着说:「然后我还要去找管理这个学校的市政委员会的会长。明天我会跟警长一块儿来,让他亲眼看看这里正在进行一种什么训练。」

  他发抖了。别人看不见,但是我往往能看见别人忽略的东西。我可能看不见墙壁,但是我不可能忽略细节,差不多跟显微镜一样。我告诉他:「你在发抖,尽管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我们都会看到。你先让我去找校长。」

  我去找了校长,校长说:「我知道这个人会折磨孩子。这是不合法的,但是关于这件事情,我什么话也不能说,因为他是镇上最老的教师,差不多每个人的父亲和祖父都当过他的学生,至少当过一次。所以谁都不能碰他。」

  我说:「我不在乎。我的父亲是他的学生,我的祖父也是。我不管我的父亲或者我的祖父会怎么样。实际上,我并不真正属于那个家。我一直住在外面。我在这里是外乡人。」

  校长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你肯定是个陌生人,但是,我的孩子,别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了。他会折磨你的。」

  我说:「这可不容易。就算这是我反抗一切折磨的开始吧。我会门争的。」

  我用我的拳头,当然只是一个孩子的拳头,敲在他的桌子上,告诉他:「我不关心教育或者任何东西,但是我必须关心我的自由。谁也不能无缘无故地折磨我。你得把教育法规拿出来给我看。我读不懂,你得指给我看,即使我能正确回答所有的问题,朝窗户外面看是否也是非法的。」

  他说:「如果你回答得正确,那么你看哪儿都毫无问题。」

  我说:「你跟我来。」

  他拿起他的教育法规跟我一起出来,那是一本古旧的书,他一直带在身边。我想没有人读过那本书。校长告诉冈达导师:「最好别去折磨这孩子,因为看样子你可能会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会轻易罢休的。」

  但冈达导师不是那种人。他越是害怕,越是变得好斗、暴虐。他说:「我会让这个孩子知道厉害的--你不需要担心。谁管那个法规?我在这里当了一辈子的教师,还要这个孩子来教我法规?」

  我说:「明天,要嘛是我在这座房子里,要嘛是你,但是我们不可能两个人都在这儿。你只要等到明天。」

  我一路奔回家告诉我父亲。他说:「我就担心把你送进学校是给别人找麻烦、给你自己找麻烦,而且还要把我也拖进去。」

  我说:「不会的,我只是向你汇报一下,省得你以后说你被蒙在鼓里。」

  我去找了警长。他是一个可爱的人;我没料到一个警察会那么和善。他说:「我听说过这个人。实际上,我自己的孩子也被他折磨。但是没有人抱怨。折磨是违法的,但是除非你抱怨,否则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我本人不能抱怨,因为我担心他会让我的孩子不及格。所以只好由他继续折磨。只是几个月的问题,以后我的孩子就会进入另一个年级。」

  我说:「我就在这儿抱怨,我根本不关心进入另一个年级的事情。我准备在这个年级里面待一辈子。」

  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背说:「我欣赏你的作为。我明天来。」

  我接着又奔向镇委会,去见镇长,事实证明他只是一堆牛粪。是的,牛粪,甚至还没有干--令人作恶!他对我说:「我知道。这件事情只能如此。你必须忍受,你必须学会如何忍受。」

  我对他说,而且我记得我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不会忍受任何遑背我良心的事情。」

  他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就管不了了。去找副镇长吧,他或许更有帮助。」

  那件事情我得感谢那堆牛粪,因为事实证明,那个乡镇的副镇长,商布、杜拜,在我的经验中是整个乡镇唯一有价值的人。当我敲门的时候--我只有八、九岁那么大,而他是副镇长,他大声说:「哦,进来。」他正等着见一位绅士,看见我,他显得有点儿尴尬。

  我说:「对不起,我的年纪没有再大一点,请原谅。而且,我也没有文化,但是我必须抱怨这个人,冈达导师。」

  他一听到我的故事,这个人折磨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把铅笔放在他们的手指中间,然后用力挤压,他还有大头针,他把它们塞到他们的指甲底下,而他是一个七英尺高的男人,有四百磅重,他简直无法相信。

  他说:「我听说过一些传闻,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抱怨呢?」

  我说:「因为他们害怕自己的孩子会受到更大的折磨。」

  他说:「你不害怕吗?」

  我说:「不害怕,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不及格了。他所能做的只有这些。」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不及格了,而且我也不一定非要成功不可,但是我会门争到底。「要嘛是这个人,要嘛是我,我们两个人不能同在一座房子里。」

  商布、杜拜叫我走到他身边。他握住我的手说:「我一直喜欢有反抗精神的人,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像你这样大的孩子居然也能够叛逆。我祝贺你。」

  我们变成了朋友,这种友谊一直延续到他去世。那个村庄有两万人口,但在印度,它仍然是个村庄。在印度,除非有十万人,否则不会被视为城镇。当人口超过一百五十万的时候,才算是个城市。在那个村庄里,我一辈子再也没碰到和商布、杜拜具有相同才干质量或者天赋的人。如果你们问我,说起来好像是吹牛,但事实上,我在全印度都找不出第二个商布、杜拜。他的确很稀有。

  在我游历全印度的时候,就为了我来村庄逗留一天,他会等上好几个月。当我的火车经过村庄的时候,他是唯一到火车站来看过我的人。当然我没有把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包括进去,他们不得不来。但商布、杜拜又不是我的亲戚,他只是爱我,这种爱从那次会面时就开始了,我去抗议冈达导师的那天。

  商布、杜拜是镇委会的副镇长,他对我说:「别担心。那个家伙会受到惩罚的。实际上,他的服务已经到期了。他申请延长,但是我们不会给他。明天你去上学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说:「您保证?」

  我们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睛。他笑了,说:「是的,保证。」

  第二天,冈达导师果然走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脸见我。我试图跟他接触,为了说声再见,我去他家敲了好多次门,但他实在是一个瞻小鬼,是披着狼皮的羊。不过后来证明,那上学的第一天是以后许许多多事情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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