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童年

第二十章 上學的第一天

  等我說:「好……。」

  我站在我們小學的象門前面……那扇大門啟動了我一生中的許多事情。我當然不是一個人站在那裡,我的父親跟我站在一塊兒。他來是幫我登記入學的•我望著兩扇高大的門,對他說:「不。」

  我依然聽得見那個字。一個孩子失去了一切……我看得見那孩子的臉上寫著一個問號,彷彿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站在那裡望著學校大門,我的父親問我:「你是不是對這扇大門印象很深?」

  現在故事掌握在我自己手中:

  我對我的父親說:「不。」那是我進小學之前說的第一個字,你們會感到吃驚,那也是我離開大學時說的最後一個字。在前面的情境中,我自己的父親跟我站在一起。他當時並不怎麼老,但是對我,一個孩子來說,他很老。在後面的情境中,一個真正的老人站在我身邊,我們又一起站在另一扇更高大的門前……

  舊的大學校門現在已經被永速拆除了,但是它留在我的記憶中。我依然能看見它--是舊大門,不是新大門;我跟新大門沒有關係,看見它,我流淚了,因為舊大門真的很宏偉,簡單而宏偉。新大門醜得要命。它或許有現代感,但是整個現代藝術已經吸納了醜,僅僅因為它被拒絕了好幾個世紀。吸納醜或許是邁向革命的一步。然而革命,如果是醜陋的,就根本不是革命,它只是反應。我只看過新大門一眼。從那以後,我雖然多次經過那條路,但是都閉著眼睛。閉著眼睛,我還能再次看見舊大門。

  舊大門很破敗,的確很破敗。它是在大學創立之初建造的,那時候他們還沒有能力建造紀念碑式的房子。我們全住在軍用兵營裡,因為大學創立得太突然,來不及蓋宿舍或者圖書館。那是一片廢棄的軍用兵營。但是地方本身風景幽美,坐落在小山頭上。

  軍方之所以遣棄它,是因為只有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它才有意羲。他們正好需要它的高度,可以安裝雷達,搜索周圍的敵情。現在不需要了,所以他們就把它遺棄在那裡。那真是上天的恩賜,起碼對我來說是的,因為除了在那裡,我沒有能力在任何別的大學裡讀書學習。

  它的名稱是薩迦(Sagar)大學。薩迦的意思是「海洋」。薩迦有一個無比美麗的湖泊,非常遼闊,所以它不叫湖,而叫薩迦,海洋。它看起來的確像海洋,波濤起伏。你無法相信它只是一個湖。我只見過兩個湖有那麼大的波濤。不是我只見過兩個湖,我見過許多湖。我見過最美麗的湖,克什米爾的、喜馬拉雅山的、大吉嶺的,奈尼答(Nainital),還有印度南部的其他許多湖,在南迪山區,但是我只見過兩個湖有類似海洋的波濤:薩迦湖和博帕爾湖。

  跟博帕爾湖相比,薩迦湖當然算小的。博帕爾湖或許是世界上最大的湖。我曾經在那個湖裡看見過巨大的波濤,只能用潮汐來形容,掀起來大概有十二、三英尺高吧。其他湖泊都不可能聲稱有那麼大的波濤。它浩淼無邊。有一次我試圖划船繞航一周,花了十七天時間。我的速度跟你們所能想像的一樣快,甚至更快,因為那裡沒有警察,沒有速度限制。等到我結束這趟旅行的時候,我只能對自己說:「我的上帝,多美的湖啊!」它有幾百英尺深呢。

  面積稍小的薩迦湖也是這樣。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它有一種美是博帕爾湖所缺乏的。它四面環山,雖不及博帕爾湖大,卻美麗無比……特別是在早晨日出的時候,和黃昏日落的時候。如果適逢月圓之夜,你真的會經驗到美是什麼。泛一葉輕舟於湖中,在月圓之夜,你只感到別無他求。

  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但是我的感覺還是很糟糕,因為舊大門不在了。它必然要被拆除。這一點我絕對能意識到,不僅是現在,甚至那會兒,每個人都意識到它需要被拆除。它是臨時建造的,為了學校舉行落成典禮。

  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二道大門。當我離開大學的時候,我和我的老教授斯利、克里須那、撒科塞那一起站在大門旁。可憐的老人前幾年剛去世,他曾經叫人帶信給我,說他想見我。我本來很樂意去看他,但是現在做什麼都沒有用了,除非他趕快再出生,而且要生在一個桑雅生的懷裡,這樣他才能最終來到我身邊。我一眼就會把他認出來,這我可以保證。

  他是一個具有非凡品質的人。我碰到過一大堆教師、講師、讀者、教授以及說不上來是什麼名堂的人,其中只有他這一個教授、這一個人能夠認識到,他有一個學生本來更應該做他的導師。

  他站在大門口,勸我不要離開大學。他說:「你不應該走,特別是學校已經批准給你哲學博士獎學金了。你不應該失去這次機會。」他千方百計地告訴,我是他最喜愛的學生。他說:「我在全世界有許多學生,特別是美國。」,因為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美國講學,「但是我可以說,」他對我說:「我才不會費心去勸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留下來呢。我幹嘛要管這種事?跟我毫無關係,那是他們的前途。但是就你而言,」--我想起他的話,就要流淚,-他說:「就你而言,那是我的前途。」我忘不了那番話。讓我重複一遍。他說:「其他學生的前途是他們自己去關心的事,你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

  我對他說:「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前途會是你的前途?」

  他說:「這個我還是不跟你談為好。」他說著就哭了。

  我說:「我明白。請你別哭。可是誰也不能勸我去做任何違心的事情,它現在進人一個完全不同的維度了。對不起,讓您失望了。我十分清楚您對我抱著多大希望,看到我在全校排名第一,您有多麼高興。我看見您像個孩子似的欣喜若狂,為了他們授予我的那塊金質獎章,他們甚至都沒有授予您。」

  我一點也不在乎那塊金質獎章。我把它扔到一口很深的井裡去了,那口井非常深,我想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找到它了,而且我是當著斯利、克里虛那、撒科塞那博士的面扔的。

  他說:「你在幹什麼?你幹了什麼?」因為我已經把它扔到井裡去了。他是多麼高興我被選中獲得獎學金啊。獎學金的期限不定,從兩年到五年。

  他說:「請你再考慮一下。」

  第一道大門是象門,我跟我父親站在一起,不想進去。最後一道大門也是一道象門,我和我的老教授站在一起,我又不想進去。一次足矣,兩次就太多了。

  那埸爭論始於第一道大門,延續到第二道大門。我對我父親說的「不」,也是我對我的教授說的「不」,他的確是我的一個父親。父親的性質我感覺得出。他跟我的親生父親一樣關心我,或許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一生病,他就睡不著覺,他會整夜坐在我的床邊。我會對他說:「你老了,博士」--我一直叫他博士--「求你快去睡覺吧。」

  他總是說:「我不睡,除非你保證,明天你就會澈底康復。」

  我只能保證--好像生不生病取決於我的保證似的。但是不知怎麼地,我一旦作出保證,它就會奏效。所以我說世界上存在魔術般的事情。

  那個「不」成了我的格調、我的整涸存在的材料。我對我父親說:「不,我不想進這道門。這不是一所學校,它是一座監獄。」那道大門,以及建築物的色彩……奇怪,特別是在印度,監獄和學校被漆成同一種顏色,而且它們都是用紅磚建造的。很難分辨一座建築物是監獄還是學校。一次,大概有一個很會開玩笑的人編過一個笑話,講得實在是入木三分。

  我說:「瞧這個學校,你管它叫學校嗎?瞧這個大門!你還在這裡強迫我進去,進去起碼要待四年。」這是一段對話的開始,以後它又持續了好多年,你們還會碰到它好多次,因為它貫穿於整個故事當中。

  我的父親說:「我一直害怕……」我們站在大門口,當然是在外面,因為我還沒有答應他帶我進去。他繼續說:「……我一直害怕你的外祖父,尤其是這個女人,你的外祖母,會把你寵壞了。」

  我說:「你的懷疑,或者恐懼,是對的,但是木已成舟,誰也沒有辨法讓它恢愎原樣兒,所以你行行好,讓我們回家去吧。」

  他說:「什麼!你必須接受教育。」

  我說:「這開的是什麼頭?我連說聲是或者不的自由都沒有。你管這叫教育嗎?但是如果你想要它,請你別來問我。我的手在這裡,把我拖進去好了。起碼有一點讓我感到滿意,我沒有自己走進這個醜陋的校園。勞駕,至少幫我這個忙吧。」

  當然,我的父親感到十分沮喪,所以他把我拖進學校。儘管他是一個非常單純的人,他也隨即領悟到這樣做是不對的。他對我說:「雖然我是你的父親,但是把你拖進學校似乎也不對頭。」

  我說:「你根本不用感到內疚。你做的完全正確,因為除非有人把我拖進去,否則按照我自己的決定,我是不會進去的。我的決定是『不』。你可以把你的決定強加在我頭上,因為我吃、穿、住都得靠你,還有其他一切。你自然享有特權。」

  那是什麼樣的入學啊!--被強拖進校。為此我的父親一直不能原諒自己。他點化那天,你們知道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原諒我,因為我對你做了那麼多錯事。多得我都數不過來,肯定還有別的我自己不知道。請你原諒。」

  入學是一種新生活的開始。多年來,我一直生活得像頭野生動物。是的,我不能說野生人類,因為沒有野生人類。人只有在某些時候會變成野生人類。我現在就是的;佛陀是的,查拉圖斯特拉是的,耶穌是的。可是在那個時候,說我多年來一直生活得像頭野生動物,這一點兒也不假。然而那已經遠在希特勒、墨索里尼、拿破崙或者亞歷山大大帝之上了。我只是名義上最差的人,在他們自稱是文明人之最的意義上,我是最差的。

  亞歷山大大帝認為自己是最文明的人,常然是他那個時代的。希特勒在他的自傅《我的奮鬥》裡……我不知道德語書名是怎麼念的,我能記得的就是Mein Kampf。肯定錯了,非錯不可。首先它是德捂:M-e-i-n K-a-m-p-f。

  無論怎麼念,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他在他的書裡試圖證明,他已經達到「超人」的境界,人類為此已經準備了好幾千年。而希特勒的政黨,德國納粹,以及他的種族,日爾曼民族的亞利安人,將成為「世界的統治者」,而且這個統治將持續一千年!簡直是瘋子在講話,不過他是一個威力強大的瘋子。他說話的時候,你就得聽,哪怕是胡說八道。他認為他是唯一真正的亞利安人,日爾曼民族僅僅是血統純淨的種族而已。但他是在做夢。

  歷史上成為超人的人沒有幾個,「超」這個字與「高」毫無關係。真正的超人對自己的所有行為、念頭和感受,對所有組成他的材料--愛、生命、死亡,那是自覺的。

  那天我和我父親開始了一段重要的對話,它斷斷續續,一直到他成為桑雅生的時候才結束。從此再也沒有任何爭論的可能性,他已經臣服了。他點化那天,他抱著我的腿失聲痛哭。我站在那裡,你們能相信嗎?……像一道閃光,過去的學校、象門、那個堅決不願意進去的小孩以及我的父親在拖他拽他,全都一閃而過。我不覺莞爾。

  我的父親問:「你為什麼笑?」

  我說:「我只是高興,一埸衝突終於結束了。」

  不過當初的情況確實如此。我的父親拖著我;我從來都不願意去學校。

  戴瓦蓋德,把我的嘴唇濕潤一下……

  我很高興我是被拖進去的,從來不是我自己情願去的。那個學校實在醜惡,實際上,所有的學校都是醜惡的。開闢一個埸所供孩子們學習是好的,但教育他們即不好。教育必定是醜惡的。

  我在學校裡第一眼看見的是什麼呢?是遭遇我第一堂課的教師。我見過漂亮的人和難看的人,但是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東西!--在「東西」旁邊要劃一道線,我不能把那樣的東西叫作人。他看上去不像是人。我望著我的父親說:「這就是你拖我進來的地方?」

  我的父親說:「閉嘴!」聲音很輕,所以那個「東西」沒有聽見。他是那個班級的導師,將由他來教我。我甚至都不能看那個人。上帝給他造臉的時候肯定急得要命。或許是因為他的膀胱漲滿了,只等結束他手頭的工作,造好這個人以後,趕緊衝向浴室。他造的這是什麼人啊!他只有一個眼睛和一個鷹勾鼻子。那一個眼睛已經讓人夠受了!再添上鷹勾鼻子,他的臉就更加難看了。而且他長得人高馬大!--有七英尺高,他的體重起碼得有四百磅,不會低於這個數。

  戴瓦拉吉,這些人是如何叫醫學研究為難的?四百磅了,他還始終健康。他沒有缺過一天課,他沒有看過醫生。鎮上的人都說此人是鋼澆鐵打的。他或許是鋼澆鐵打的,但鋼筋的質量卻不太好,更像是帶刺的鐵絲網,他難看得要命,我都不想談論和他有關的事情,雖然我不得不講幾件事情,但起碼不直接關係到他。

  他是我的第一任導師,我的意思是指教師。因為在印度,稱學校教師為「導師」(master),所以我說他是我的第一任導師。即使現在讓我看到那個人,我都肯定會發抖。他根本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匹馬!

  我對我父親說:「你簽字以前,先看看這個人再說。」

  他說:「他怎麼了?他教過我,他教過我父親,他在這裡教過好幾代人了。」

  是的,那是真話。所以沒有人能抱怨他。假如你抱怨,你的父親就會說:「我無能為力,他也是我的老師。假如我去找他抱怨,他會連我一塊兒懲罰。」

  所以我的父親說:「他沒有問題,他不錯。」於是他在紙上簽了名。

  我接著告訴我父親:「你這是自己簽名找麻煩,你可別來怪我。」

  他說:「你這孩子真離奇。」

  我說:「當然囉,我們彼此都離奇。那麼多年,我都不住在你身邊,我和芒果樹、松樹、山、海洋、江河為友。我不是生意人,而你是。錢對你來說意味著一切,我卻連數都不會數。」

  甚至今天……我好多年沒有碰過錢了。沒有機會碰。這可幫了我的大忙,因為我不懂經濟領域裡的事情是如何運轉的,我自行其事,他們必需跟我走。我不會跟他們走,我做不到。

  我告訴我父親:「你嘹解錢,而我不嘹解。我們的語言不一樣,而且要記住,是你不讓我回外祖父的村裡去的,所以現在如果發生什麼衝突,別來怪我。我嘹解的東西你不嘹解,你嘹解的柬西我不嘹解,也不想嘹解。我們互不相容。大大,我們彼此都不是為對方打造的。」

  他幾乎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走完我們之同的那段距雕,但是當然,要走的是他。當我說我很固執的時候,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我絕不會讓步,哪怕一英寸,所有的事情都始於那道象門。

  第一任教師,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麼,學校裡誰也不知道,特別是孩子們;他們都叫他岡達(Kandar)導師。岡達的意思是「獨眼的」,那個名字對孩子們來說足夠用了,而且它也是對冠名者的一種責罵。在印地語中,岡達的意思不僅是「獨眼的」,它也是一個罵人的詞。它不能直接翻譯,因為經過翻譯,原有的神韻就喪失了。所以他在的時候,我們都叫他岡達導師,他不在的時候,我們就叫他岡達--獨眼人。

  他不僅長得邪惡,他做得每件事情都邪惡。當然我上學的第一天必定會發生點兒事情。他常常冷酷無情地懲罰孩子。我知道有好多人最終離開學校都是因為這個傢伙,他們後來再也沒有受過教育。他太厲害了。你們無法相信他所做的事情,或者說,有誰能做出那樣的事情。我會向你們說明我頭一天上學的遭遇,後面還多著呢。

  那天他教算術。我懂一點兒算術,因為我的外祖母在家裡教過我一點兒,特別是教過一點兒語言和一些算術。所以我就望著窗外美麗的菩提樹,它的枝葉在楊光下曳曳閃耀。其他樹木在陽光下都不可能那麼美麗地閃耀,因為它的每一片菜子都在各自飛舞,整棵樹幾乎成了一個歌舞團,成千上萬閃閃發光的舞蹈家和歌唱家聚在一處,卻又互不相干。

  菩提樹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樹,因為其他樹木都是白天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氣……無論它是什麼,你們都能把它放在正確的地方,因為你們知道我不是一棵樹,我也不是一個化學家或者科學家。但是菩提樹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呼出氧氣。你可以睡在菩提樹下,其他任何樹下都不能睡,因為它們危害健康。我望著那棵樹,它的葉子在和風中飛舞,陽光在每一片樹葉上閃耀,其間還有幾百隻鸚鵡往來穿梭跳躍,儘情享受,並不為了什麼。唉,它們不必上學。

  我正望著窗外時,岡達導師向我撲來。

  他說:「最好從一開始就按規矩辦事。」

  我說:「我完全贊成。我也想從一開始就讓所有事情各就各位。」

  他說:「我上算術課的時候,你為什麼朝窗戶外面看?」

  我說:「算術課是給人聽的,又不是給人看的。我不必非看您那張漂亮的臉不可。為了不看它,我只能朝窗戶外面看。至於算術,您可以問我;我聽過,我懂。」

  他就問我,於是便引出一長串的麻煩,不是我的,而是他的。麻煩就在於我回答得正確。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實,說:「不管你是對是錯,我仍然要懲罰你,因為在老師上課的時候,朝窗戶外面看是不對的。」

  我被叫到他面前。我聽說過他的懲罰技術--他是一個類似薩德的人。他從桌子裡拿出一盒鉛筆。我聽說過這些著名的鉛筆。他往你的每個手指中間各插一支鉛筆,然後緊緊地握住你的雙手,問:「還想不想再緊一點兒?你還需要再緊一點兒嗎?」,對幼小的孩子!他無疑是個法西斯主義者。我做出這樣的聲明,起碼可以讓它紀錄在案:選擇當老師的人心理都有問題。它可能是支配欲,或者是一種權力欲,他們可能都和法西斯主義沾點兒邊。

  我看著那些鉛筆說:「我聽說過這些鉛筆,但是在你把它們放到我的手指中間以前,記住,你將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可能連你的工作一塊兒賠進去。」

  他放聲大笑。我可以告訴你們,那簡直像噩夢裡的怪物在對你大笑。他說:「誰能阻止我?」

  我說:「那不重要。我想問一句;上算術課的時候,朝窗戶外面看,是不是犯法?如果我能就上課的內容回答問題,而且隨時都能一字不漏地覆述出來,那麼朝窗戶外面看究竟有什麼錯?那麼這間教室為什麼要造出窗戶來呢?為了什麼目的?這裡一整天都在上課,晚上又不需要窗戶,那時候沒有人會朝外面看。」

  他說:「你是個搗亂的傢伙。」

  我說:「千真萬確,我還要去找校長查明真相,如果我能正確回答你的問題,你懲罰我還是不是合法的。」

  他的表情又緩和了一點兒。我很驚訝,因為我聽說他是一個軟硬不吃的人。

  我接著說:「然後我還要去找管理這個學校的市政委員會的會長。明天我會跟警長一塊兒來,讓他親眼看看這裡正在進行一種什麼訓練。」

  他發抖了。別人看不見,但是我往往能看見別人忽略的東西。我可能看不見牆壁,但是我不可能忽略細節,差不多跟顯微鏡一樣。我告訴他:「你在發抖,儘管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但是我們都會看到。你先讓我去找校長。」

  我去找了校長,校長說:「我知道這個人會折磨孩子。這是不合法的,但是關於這件事情,我什麼話也不能說,因為他是鎮上最老的教師,差不多每個人的父親和祖父都當過他的學生,至少當過一次。所以誰都不能碰他。」

  我說:「我不在乎。我的父親是他的學生,我的祖父也是。我不管我的父親或者我的祖父會怎麼樣。實際上,我並不真正屬於那個家。我一直住在外面。我在這裡是外鄉人。」

  校長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你肯定是個陌生人,但是,我的孩子,別捲入不必要的麻煩了。他會折磨你的。」

  我說:「這可不容易。就算這是我反抗一切折磨的開始吧。我會門爭的。」

  我用我的拳頭,當然只是一個孩子的拳頭,敲在他的桌子上,告訴他:「我不關心教育或者任何東西,但是我必須關心我的自由。誰也不能無緣無故地折磨我。你得把教育法規拿出來給我看。我讀不懂,你得指給我看,即使我能正確回答所有的問題,朝窗戶外面看是否也是非法的。」

  他說:「如果你回答得正確,那麼你看哪兒都毫無問題。」

  我說:「你跟我來。」

  他拿起他的教育法規跟我一起出來,那是一本古舊的書,他一直帶在身邊。我想沒有人讀過那本書。校長告訴岡達導師:「最好別去折磨這孩子,因為看樣子你可能會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他不會輕易罷休的。」

  但岡達導師不是那種人。他越是害怕,越是變得好鬥、暴虐。他說:「我會讓這個孩子知道厲害的--你不需要擔心。誰管那個法規?我在這裡當了一輩子的教師,還要這個孩子來教我法規?」

  我說:「明天,要嘛是我在這座房子裡,要嘛是你,但是我們不可能兩個人都在這兒。你只要等到明天。」

  我一路奔回家告訴我父親。他說:「我就擔心把你送進學校是給別人找麻煩、給你自己找麻煩,而且還要把我也拖進去。」

  我說:「不會的,我只是向你彙報一下,省得你以後說你被蒙在鼓裡。」

  我去找了警長。他是一個可愛的人;我沒料到一個警察會那麼和善。他說:「我聽說過這個人。實際上,我自己的孩子也被他折磨。但是沒有人抱怨。折磨是違法的,但是除非你抱怨,否則什麼事情也做不了,我本人不能抱怨,因為我擔心他會讓我的孩子不及格。所以只好由他繼續折磨。只是幾個月的問題,以後我的孩子就會進入另一個年級。」

  我說:「我就在這兒抱怨,我根本不關心進入另一個年級的事情。我準備在這個年級裡面待一輩子。」

  他看著我,拍拍我的背說:「我欣賞你的作為。我明天來。」

  我接著又奔向鎮委會,去見鎮長,事實證明他只是一堆牛糞。是的,牛糞,甚至還沒有乾--令人作噁!他對我說:「我知道。這件事情只能如此。你必須忍受,你必須學會如何忍受。」

  我對他說,而且我記得我所說的每一個字:「我不會忍受任何遑背我良心的事情。」

  他說:「如果真是這樣,我就管不了了。去找副鎮長吧,他或許更有幫助。」

  那件事情我得感謝那堆牛糞,因為事實證明,那個鄉鎮的副鎮長,商布、杜拜,在我的經驗中是整個鄉鎮唯一有價值的人。當我敲門的時候--我只有八、九歲那麼大,而他是副鎮長,他大聲說:「哦,進來。」他正等著見一位紳士,看見我,他顯得有點兒尷尬。

  我說:「對不起,我的年紀沒有再大一點,請原諒。而且,我也沒有文化,但是我必須抱怨這個人,岡達導師。」

  他一聽到我的故事,這個人折磨小學一年級的孩子,把鉛筆放在他們的手指中間,然後用力擠壓,他還有大頭針,他把它們塞到他們的指甲底下,而他是一個七英尺高的男人,有四百磅重,他簡直無法相信。

  他說:「我聽說過一些傳聞,但是為什麼沒有人抱怨呢?」

  我說:「因為他們害怕自己的孩子會受到更大的折磨。」

  他說:「你不害怕嗎?」

  我說:「不害怕,因為我已經準備好不及格了。他所能做的只有這些。」我說我已經準備好不及格了,而且我也不一定非要成功不可,但是我會門爭到底。「要嘛是這個人,要嘛是我,我們兩個人不能同在一座房子裡。」

  商布、杜拜叫我走到他身邊。他握住我的手說:「我一直喜歡有反抗精神的人,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像你這樣大的孩子居然也能夠叛逆。我祝賀你。」

  我們變成了朋友,這種友誼一直延續到他去世。那個村莊有兩萬人口,但在印度,它仍然是個村莊。在印度,除非有十萬人,否則不會被視為城鎮。當人口超過一百五十萬的時候,才算是個城市。在那個村莊裡,我一輩子再也沒碰到和商布、杜拜具有相同才幹品質或者天賦的人。如果你們問我,說起來好像是吹牛,但事實上,我在全印度都找不出第二個商布、杜拜。他的確很稀有。

  在我遊歷全印度的時候,就為了我來村莊逗留一天,他會等上好幾個月。當我的火車經過村莊的時候,他是唯一到火車站來看過我的人。當然我沒有把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包括進去,他們不得不來。但商布、杜拜又不是我的親戚,他只是愛我,這種愛從那次會面時就開始了,我去抗議岡達導師的那天。

  商布、杜拜是鎮委會的副鎮長,他對我說:「別擔心。那個傢伙會受到懲罰的。實際上,他的服務已經到期了。他申請延長,但是我們不會給他。明天你去上學就不會再見到他了。」

  我說:「您保證?」

  我們互相凝視對方的眼睛。他笑了,說:「是的,保證。」

  第二天,岡達導師果然走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臉見我。我試圖跟他接觸,為了說聲再見,我去他家敲了好多次門,但他實在是一個瞻小鬼,是披著狼皮的羊。不過後來證明,那上學的第一天是以後許許多多事情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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